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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阳丨祭孔是对读书人的节制丨读书人要有自律,你是读书人啊,你不能这么没节操,没道德啊丨信用卡改变了中西文明以往都承认的基本道德

新读者请戳→ 书影乐言 2020-08-24


甘阳:文化复兴,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想

首先祝贺复旦哲学系建系60周年。第二个要稍微抱怨一下,原先说的是三个人对谈,现在突然说每个人还要再做一个正式的陈述,我发现童世骏完全是有备而来,我也没准备,只能稍微想一想,随机应变一下。

先从题目讲起,“文化复兴”与“中国话语体系”这个话题很好,我把它理解为两个部分。我觉得“文化复兴”是一个方面,“中国话语体系构建”是另一个方面。后者按照我们日常的理解,一般是指面向国际社会,或者更确切地说,面向西方来说出自己的话。这是一个对外的方面,其中包括建立孔子学院、很多专家为中国政策辩护,也包括最近王毅外长当面驳斥记者,这是面对西方,沟通关系。

但是,文化复兴在我看来更多是一种内向的,是向着自己的。文化复兴的努力,不是要想着西方人怎么想,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想,我觉得这个方面是我最关心的。我自己对于西方人是不是理解我,不大感兴趣,理解也好,不理解也好。坦白讲人家把我的东西翻译成英文,我从来不读,因为我写东西都是给中国人看的。这个方面很关键,内在文化的呈现和构建是构建中国话语体系的真正基础。习总书记《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》里有一句话非常正确: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、理论自信、制度自信,说到底是要坚定文化自信。”首先中国人自己要相信自己,要有自信,这是关键。假如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,你仅仅为了去做而做,那么就没有太大的意义。

我仍然认为,中国社会内部真正的文化自信能不能建立起来、发展起来是文化复兴的关键所在。在这个方面我是比较乐观的。甲午战争后,中国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评价每况愈下。2005年左右我在北大演讲时曾经说过,再过十年,如果有任何一个大学教授在课堂上或在公共场合,任意贬低谩骂中国文化传统,我们就会讲他是白痴。我当时这么说,因为当时还有这种情况,但我觉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肯定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,我相信这是甲午战争以来最大的变化。甲午战争后,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彻底丧失信心,整个五四以来,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都是全盘否定的,这种否定是诋毁性的。包括顾颉刚的《古史辨》里,很多话说得都不是很学术,完全是轻蔑性的。当然这是历史,今天就不同了。我们在各个场面都可以看到中国人自发的自信,不仅仅是在大学,还有很多企业家,还有各种国学运动等等。这些方面虽然还有很多问题,但总的倾向是肯定中国文化传统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。只有你在自己的文化自信奠定起来之后,你来构建你的话语体系,你才会真正相信,才会非常有信心,而不是自己底气不足,胆量不足。这是今天讲的第一个方面。

构建中国话语体系是一个难度非常大的工作。我想讲一下,我们为什么要构建中国话语体系。一方面的背景当然是面对西方社会对中国的很多不理解、偏见,中国需要为自己辩护。中国现代化的经验全世界都能看到,中国在20世纪末、21世纪的崛起是全世界都要面对的人类重大事件。怎么解释它?是全世界所有负责任的学者都要面对的任务,因为原有的理论解释不通。

另外比较重要的是要摆脱一种心态:过于着急的心态。曾经有人说过,中国人第一要解决挨打的问题,第二个要解决挨饿的问题,现在要解决挨骂的问题。我觉得挨骂的问题是不需要解决的。如果仅仅是为了不让人骂,那这个中国话语体系就没有必要建构。我认为我们需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,在非常长的时间内,中国仍然是要被人骂的。假定你想不被人骂,无非是想听到表扬,听到别人的肯定,我认为这恰恰是中国最大的问题之一,也是没有足够文化信心的表现。我们什么都需要外国人来肯定我们,渴望拿诺贝尔奖,渴望世界一流大学,所有这些东西说到底,无非是你认为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是不算数的,要让别人来评价你。抱着这种心态还要构建中国话语,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。希望西方说你好话就是要按照他的逻辑,把自己打造成为更符合西方逻辑的样子。这种心态我觉得很不好,这种有时候经常是无意识的心态已经丧失了自己的自主性,仍然用人家的逻辑、人家的看法来看待自己。我基本感觉今后几十年中国被骂的会越来越多,有各种各样的原因,包括中国经济崛起导致的海外扩张会和别的国家有利益冲突。骂有什么了不起?如果被人骂了,你就想要讨好他,希望他说你好话,这是大忌,会使人丧失自己的性格。我们需要非常强的自信心,你做得对,做得好,你自己要有充分的信心,不是他说你对,你就觉得对,就站住了。   

现在很多构建都是按照人家的体系来构建的,我又要举大学的例子了。现在大学里的所有评价标准,哪个是按照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想法来评价的呢?都是按照国外的,国外的有好有不好,有些大家都知道是不好的,也得照着做。所以我觉得这些问题迟早会把我们拖垮,这样构建起来的中国话语,无非是变换了一下人家的话语体系。真正的话语,我觉得首先是文化自信心。如果整个中国社会,越来越多的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有肯定性的评价,希望让自己的小孩读一些国学,这才是我们的文化基础所在。

在这里,顺便说一下我想象的中国话语,中国话语不在于洋人说什么,而在于你想说什么。比方说我觉得中国的国防部长就应该叫兵部尚书。名字很重要,假定他叫兵部尚书,他就会去看历代兵部尚书的传记,现在军队的人,经常去看英美国防部长的传记。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,西方很晚才叫国防部(Department of Defense)的,原来就叫战争部(Department of War)。总之既要有横向的参照,也不能忘了自己纵向的传统。

我觉得有一件事情可以借今天的场合提出来。我认为中国现在礼仪太缺乏,典礼太单薄。礼仪性的东西是用来凝聚全民的,我觉得国家应该恢复冬至天坛祭天,夏至地坛祭地,文庙祭孔子。这个跟封建迷信完全没有关系,是培养整个国家和民族的一种敬畏之心。顺便说一下,现在中国人都在过圣诞节,圣诞节其实是罗马皇帝定的,把他们的冬至定为耶稣的生日。其实人类都会尊重一些自然界的运行规则,做出标识,以表敬畏。我觉得现在的国家和民族,包括领导人都要有敬畏,要有对神圣的东西、对自然界的敬畏。还有一个就是国子监。祭孔子不仅仅是要尊重先师、尊重文化,同时也是对读书人的节制。读书人要有自律,你是读书人啊,你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,你不能这么没节操,没道德啊。这个东西需要慢慢培养起来,培养起来民族的敬畏之心,这是我想说的另外一点。

我觉得童世骏老师刚刚说得非常好,中国人要对人类文明做出贡献。而要真正做出贡献,就要思考人类的问题,在这方面,深入研究西方就非常重要。西方历代有识之士对现代以来的很多问题都有长久的思考与讨论,这是很重要的思想资源。马克思说人在市场经济下被商品化了,人变得不是人了。他不仅在讲经济公平,同时也关心人的问题。似乎越到现在,从前大家公认的问题,越发没有办法解决。人首先是不是精神文化的动物?是不是仅仅是市场的玩偶、商品化的存在,和所有的商品都一样?西方自早期现代以来一直在讨论这样的问题,这才是人类的根本问题。中国人对这样的问题要有自己的导向性,不是空谈几句口号就可以了。如果到“两个一百年”的第二个一百年时,中国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来讨论、纠正这些问题,那就是中国对人类的贡献。

这里有个很重要的方面:绝不能仅仅因为是最流行、最新的东西就说是好东西,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思考。比如说,你们现在都有信用卡,而1950年代刚刚出现信用卡的时候,美国社会就有过很大的辩论。信用卡根本改变了中西文明以往都承认的基本道德:过去人们信奉的是不能寅吃卯粮,所有人劳动多少用多少,挣一百用八十。现在呢,还没挣就先花一千,这就是credit card,背后涉及到严重的社会道德问题。所有人在道德上都不负责任,对自己不负责任,对下一代不负责任。这些问题西方曾长期、广泛讨论过。现在最危险的是,由于时间过得很快,几年前还很重要的事情,已经全部忘掉了,从前是巨大的问题,现在都不当回事。再举个例子,我90年代在美国,那时所有的社保基金都不准用于投资,因为投资有风险,而社保基金就是一个保障安全的东西。养老保险用于投资说明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一个无所不能的地步了。关于社保基金能不能投资,克林顿时代有过非常大的辩论,当时很多人都是反对的。但现在已经全部进入投资了,并且没有人讨论了,但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吗?

人类现在喜欢想一些肤浅的问题,真正要构建中国话语,要想一些大的问题,中国要实在解决这些问题。西方几百年来的讨论,仍然是非常重要的思想资源。不是说理论越新越好,不是这样的。自然科学可能是,人文科学要不断往回走。越新的东西,一般来说都是最没价值的。要回过头去看哪些问题曾经非常深地困扰着西方,为什么这些问题突然就没有了?是因为人类解决问题的能力提高了吗?还是某种邪恶的势力,或者至少是非理性的势力在人类当中的统治性、盲目性变得更大了?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。

我说的太多了,谢谢大家。


对谈环节

童世骏:

我对于甘阳老师讲的敬畏之心特别感兴趣,在我们这个时代,其实缺少对自己的传统、根本原则的敬畏之心。但回到兵部尚书、国子监,回到孔庙,不是办法,尤其是孔庙。跑到曲阜之后,我有点后悔去,我原来心目中的那种神圣气象和庄严气象我在那里没有感觉到。我们这个时代,发生了十分根本性的变化。天主教徒查尔斯·泰勒对世俗时代作了以下概括:在我们时代,第一政治生活和宗教没有关系,第二人们逐渐脱离宗教信仰和宗教实践,上教堂的人越来越少,第三相信上帝只是诸多选项之一,而且常常并不是最容易持守的信仰。

所以我想问甘阳老师,在这样的时代,敬畏之心何以维持?

关于吴老师的发言,我很希望吴老师举一个具体的例子,谈谈我们如何既显示自我主张,又不是自说自话,而是切近我们中国的社会现实?

吴晓明:

我觉得甘阳老师刚才讲的这个“兵部尚书”,就是自我主张,但是这个自我主张在哪种含义当中才能获得客观的意义呢?

其实,并不是今天愿意把国防部长改成“兵部尚书”就可以了,这里的问题是中华民族在它的复兴过程当中,如何重开王道。现在世界的基本法则是霸道,霍布斯讲这个世界很简单,就是个狼对狼的世界。所谓落后就要挨打,所谓开除球籍,这是什么世道?这就是现代世界的法则。

如果说中华民族在其文化复兴过程中,能够开创出一种和平主义的发展道路,开创出以“王道”为基础取向的文明,终结霸道的文明,那么,这不仅为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,而且使得甘阳教授讲的重设“兵部尚书”成为现实的可能。我觉得这确实是需要一系列的历史条件。

甘阳:

现在我们面临两难:如果不加以开发,很多东西大家没机会去看,一旦开发出来了,可能就会有灭顶之灾。像祭孔,中国什么山都拜,什么树都拜,礼仪也搞不清楚。但我认为这是文化复兴当中必然要经过的一个混乱阶段。一百年过去了,很多礼仪都不清楚了。今天刚开始可能做的很不像,但渐渐地会有一些研究和考证,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,逐渐就会有一些比较正常的状态,我觉得这是一个过程。就像我们打造中国话语体系一样,可能在目前或在十年、二十之内,还很不成熟。但这不重要,会逐渐熟起来的。

现代中国人的一个特点,就是总在求新,新的就是好的。这样会完全忘记自己的历史。当然不能说一百多年前的前人比较短视,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他们的所作所为是符合历史条件的。当时的中国历史需要一个崭新的开端,但今天还这样做就极为短视了。我认为今天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向,就是不去求新,新的不等于是好的,旧的不等于是坏的。我觉得应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,促使中国人重新尊重传统。这样的传统并不落后。要出现仪式和内在真正相融合的过程,不为回顾而回顾,回顾的目的是培养自我尊重。

甘阳回答现场学生关于传统宗教在文化复兴中作用的提问:

宗教这个事情,在中国比较特别。我们儒家没有庙,也没有教堂。中国的佛教和道教也被儒家同化了,要从儒家的角度去理解。儒家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主干,它最基本的就是两个方面:一是家庭,一是学校。

儒家对信仰很宽容,敬畏之心只是通过祭天、祭地、祭祖形成的。但这也有问题,没有制度性的东西,复兴起来就困难。

儒家另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就是教育,家庭的教育和学校的教育。这仍然是中国文化发展、复兴最核心的东西。不能用其他宗教的方式来理解我们的儒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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